执着于民间友好交流的出版人

——访日本侨报出版社代表段跃中

原载《经济学人周刊》2015年9月15日号

导语：在充斥着厌中书籍且意外畅销的日本出版界，多年来，段跃中始终坚守信念出版着“促进中日两国相互理解的书”。支持他如此努力奋斗一路走来的原点，是赴日后体会到的人间真情。

受访人：日本侨报出版社代表 段跃中

采访人：每日新闻国际部记者 隅俊之

受访人背景简介：

段跃中，1958年出生于中国湖南省。曾担任中国共青团中央机关报《中国青年报》记者，后于1991年赴日。1996年成立 “日本侨报出版社”。2000年获得新泻大学研究生院博士学位。该出版社的主要业务是，出版涉及中国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等各领域及中日关系相关的日文书籍，同时发行介绍在日中国人活跃信息的月刊《日本侨报》等。

｜｜明年就是贵社日本侨报出版社建社20周年了。听说您在赴日前，曾是中国共青团中央机关报《中国青年报》的一名记者，是吗？

段：不错。我自幼喜爱写作，并且有幸进入中国青年报就职。工作之后，我有机会赴全国各地出差采访，过着非常充实的记者生活。1989年3月份，我的妻子赴日留学。心绊爱妻难耐长期的异地生活，于是我开始思索是否应当放手去日本一搏。然而当时的自己，日语一窍不通，对日本这个国家也是知之甚少，既无财力亦无人脉。何况，已就职五年的中国青年报是一家有名望的大报社，远渡日本就意味着要舍弃这里的一切从新开始，这难免让我感到不安。在这种两难的情形下，妻子的一句话促使我做出了决断，她对我说，“不如以记者的身份来亲眼看看这个国家如何？如果不喜欢，再回去也未尝不可。”报社对我的这一选择表现出了极大的理解，承诺为我留职一年。就这样，我于1991年8月2日，首次踏上了日本的国土。

｜｜日本最初给您留下怎样的印象？

段：可以说是接连不断的惊喜吧。我所乘坐的飞机，在2日下午抵达了成田机场。因为妻子当天有事无法来接机，我就拖着行李来到了她所在的巢鸭车站。到站之后，在站台找了一个公用电话给妻子打了电话。来到检票口后，我突然发现一直随身带着的装有护照的小�K包不见了。我心中一紧，“莫非是丢在电话机上了？！”于是便心急火燎地往回跑。等我气喘吁吁回到刚才的电话亭，发现自己的小�K包居然原封不动地放在电话机上。我震惊了。在当时的中国这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原来世界上，还有如此不可思议的国度存在。

｜｜请介绍一下您当初在日本的生活？

段：最开始的时候，我们就住在东京平民区里的一间面积只有4叠半榻榻米大小（约合6.8平米）的木结构出租屋中。房租是每月1.8万日元。当时我最先想到的，是要给自己找份谋生的工作。但是因为不通日语，所以即便冒冒失失去找活儿干也都吃了闭门羹。之后靠会日语的妻子帮我用电话四处打听哪里在招工。妻子在电话里恳求人家，“他虽然不懂日语，但干活认真，请先试着用用看吧。”就这样，终于有一家上野车站的小酒馆答应了下来。

那是一家上野车站内由一对老夫妇经营的小酒馆，客容量不过十人左右。我工作的时间段是从上午到夜里十一点半。因为不懂日语，我只能一手持菜单一手指点着问客人，“您点的是这个吗？”这样一道一道地对照确认。语言不通，真的让我吃了不少苦头。那段时间里，酒馆老板杉山幸雄先生开始教我学习日语。一到下午没有客人的时候，他就会为我读报，将单词的发音，一个一个地教给我，教给我这个与他非亲非故、无任何义务可言的中国打工仔。有一天，我能将报纸一版的一篇报道从头到尾一字不错地通读下来。看到我的表现，杉山先生高兴得不得了，亲自做了一份我最喜欢的生姜汁烧肉奖励给我吃。

如今回想起这段往事，我依旧难忍感激的泪水。在我初来乍到举目无亲的时候，象杉山先生那样善良的日本人对我施以援手。他们的恩情同这些难忘的回忆，都会永远搁在我的心坎儿上。

随后的1996年，段跃中一边在新泻大学研究生院攻读学位，一边成立了“日本侨报社”。该社出版的第一本书，便是段跃中独自进行数据收集整理，汇聚了当时活跃在日本的学者与实业家等一万人数据的《在日中国人大全》。这本书被当时以中国为贸易对象的企业视为珍宝。如今，位于众多在日中国人生活的东京•池袋住宅区的日本侨报出版社，出版的书籍将近300册，其主题遍及为促进中日两国相互理解所不可或缺的各个方面。然而，原本以为伴随中日邦交正常化40周年这一契机将会更加高涨的中日友好氛围，却被2012年秋天日本政府将钓鱼岛（日本名•尖阁诸岛）国有化这一事件冲散。取而代之的，是席卷中国各地的反日游行浪潮。

｜｜您是在何种契机的促使下，决心创办了这家出版社的呢？

段：1992年，我写给日本报社的一份稿件被该报社刊登了。当时，日本媒体经常爆出中国人犯罪组织等中国的负面新闻，这导致身处日本的中国人总有一种被当作罪犯看待的感觉。这种奇怪的氛围实在让我很不舒服，于是我写信给报社，希望他们能“多报道关于外国人的正面新闻”。这明显是一篇批评日本媒体的稿件，然而最终却被报纸刊登了。这件事让我对日本社会的言论自由度之高惊叹不已，并且就此下定决心，既然日媒一味报道中国的负面新闻，不如自己来做出版，将中国好的方面介绍给日本人。

｜｜反日游行发生之际，您是何感受？

段：游行发生在那一年（2012）的9月15日。那天，我正在临近北京日本大使馆的一座大厦中出席一场中日关系研讨会，也就有机会亲眼目睹了整场游行的发生。在中国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大规模的反日游行，深受冲击。看到游行者高举“踏平东京”等措辞激烈的标语，我深为今后中日关系的发展担忧。

2012年正值中日邦交正常化40周年。出于这一考虑，我正策划着举办一场同书籍相关的纪念活动，并从七月份就开始陆续联络遍布日本全国的40家大型书店，恳请其配合共同举办“认知中国的40册图书”系列书展。然而，发生在秋天的反日游行使原本皆大欢喜的局面顿时变得严峻起来，不仅追加的订单被取消，就连用于书展的书也被大量退回，事务所门口退货的纸箱堆积如山。看到这番情形，我不禁心生悲凉。“自己如此拼命，究竟意义何在？”。

｜｜您认为针对这样的局面，作为一家同中日两国关系挂钩的出版社，应当在其中发挥怎样的作用？

段：日本的电视台接连几天都在不断循环播放中国反日游行的影像，在其影响下，厌恶中国的日本人开始大量�揄ﾁ。对此现状，我实在心怀不甘。中国人并非都是你们眼中只会用暴力游行解决问题的人。我开始思考如何将这一事实传达给日本人。那时，我恰好同一位日本著名报社的中国特派员相识，于是便将自己的这一想法说与他听。结果，原来他也正在为如何将中国的真实面貌传递到日本而犯愁。反日游行的确发生了，但那并非中国的全部。而现场记者们所做的报道也并非是由于他们对中国心怀成见。这样的内心纠结，让他苦恼不堪。

他的这番话，让我心生一念，我想到应当出一本书来记录他们这些一线媒体人辛劳奋斗的身影，并将这些信息传递给日本民众。于是，我邀请正在中国赴任，或曾有这段经历的报社及电视台的记者们写下文章，将它们汇总于《超越日中对立的传播力〜中国报道最前线 总局长•特派员们的声音》一书中。我认为，这是一本很有价值的书，通过它，读者可以真正置身其中去了解中国报道第一线的情况特别是真实的中国。

｜｜据了解，中国人日语作文大赛也备受媒体关注，您可以具体谈一谈关于这一比赛的情况吗？

段：这个作文大赛始于2005年，面向全中国就读日语专业且无留学经验的学生开展。三等奖以上（含）的学生将获得申请赴日留学奖学金的资格。迄今为止，该比赛的参赛者已多达2万7000多人。我曾一度以为，受2012年反日游行的影响，翌年的参赛者会有所减少，然而实际上，2013年的参赛者多达2936人，反而比2012年�揄ﾁ了288人。因为比赛大多是以学校集体投稿形式开展的，因此其参与度也多少会受到政治局势的影响。但即便如此，人数还是�揄ﾁ了。在如此严峻的形势下，中国依旧有如此多喜爱日语的学生存在，这让我倍感欣慰。

这些学生将来都会成为活跃在中日关系各领域最前线的人才。如果他们从政，则将直接影响未来中国的对日政策。因此我们必须爱惜重视这些人才。

受反日游行的影响，中国赴日游客曾在一段时期内骤减。但是，在一年之后的2013年秋季，其人数又开始呈现上升趋势。2014年秋，习近平主席同安倍晋三首相时隔三年再度进行中日首脑会谈，中日关系也随之发生了转变。到2014年，中国赴日游客已多达近240万人。同上年度相比�揄ﾁ了83%，�搗ｬ显著。

｜｜您怎样看待中国访日游客�揄ﾁ这一现象？

段：这当然是个好现象。其实，中国人本就喜欢去品读媒体背后的信息。比方说，如果媒体一直报道日本的阴暗面，那么他们就会琢磨，是不是日本其实是个好地方。另外，如今网络技术迅速发展，人们很容易就能网罗到诸多日本美食名所的信息，相信这对于赴日观光客的�揄ﾁ也发挥了很大的促进作用。

只是，如今的日本总给我一种感觉，就是整个社会对中国抱有负面的印象。中国人的“疯狂抢购”，也已经被作为一个负面词汇使用。的确，部分中国人不守规矩，这是需要被纠正的。但是他们的行为真的能够代表全部么？我真心期望日本民众能够更走近一些，真正去接触、去同每一个身为个体的中国人做交流，然后再下定义。

当然，我也同样希望来到过这里的中国人，能够将在日本留意到的诸多细节多多带回到祖国去。我希望他们在观光后思考一下，东京为何是一座如此精彩的城市，成就这座城市的人又是一群怎样的人？如果在回到中国后，他们也能够在日本见闻的影响下，开车时主动让路、不无故乱鸣车笛，相信这样的点滴积累会使得中国社会变得更加完善。

｜｜政治层面上的日中关系虽在发生着变化，然而两国国民感情似乎始终不容乐观。在这样的情形下，您为何还一直如此执着于开展促进日中两国关系发展的相关活动呢？

段：我曾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来到日本，战战兢兢地开始了海外生活。那时，我身边的日本人雪中送炭，给予了我莫大的帮助。那就是我之所以如此努力的原点所在。中国有这样一个传统，即便家中仅有一只鸡或一头猪，当有远方到来的客人时，主人也会毫不犹豫地将其杀掉来招待客人。正是我在日本的经历，至今难忘。正因为我曾亲身体会过普通日本人的友好善良，所以我能够昂首挺胸信心十足地说，民间交流真的很重要。

而且，民间交流并不仅仅是在政治关系亲密时的点缀，而是在关系疏远之时，恰恰才能突显其重要性。因此，“中日定要交好”这样一种信念，应当存在于我们心中。

｜｜明年就是贵社建社20周年了，可以谈一谈您对于贵社今后将开展的出版活动的展望吗？

段：在中日关系不好的时候，日本的书店到处都陈列着厌中、反中的书籍。如今依然如此。而且，这些书似乎还很畅销。然而，畅销书并不等于就是好书，而不畅销的书也未必得和差书划等号。我的这家出版社，也许仅仅是一家坚持出版中日关系相关领域书籍的小出版社。但即便如此，我们也坚决不会在两国关系不好时自贬身价，唯利是图。当然，发行畅销书同样也是我们的奋斗目标，但仅仅如此是不够的。社会中需要虽不醒目却不可或缺的人，就像在当今日本社会中，同样还有许多人怀揣良心努力奉献一样。今后，我们会依旧坚守自己的信念，做一家有良心的出版社，继续去记录下那些为中日关系发展而努力奋斗的人们的身影。（李敏译）